每經記者｜李孟林  鄭雨航    每經編輯｜高涵    

當地時間3月23日，美國國會舉行了對短視頻社交媒體平臺TikTok數據隱私問題的聽證會。

這場全球矚目的聽證會，本來應該是TikTok為自己辯護的舞臺，但長達5個多小時的時間里，首席執行官周受資詳細闡釋TikTok舉措的機會少之又少，反倒是議員們成了展示強硬姿態的主角。

“周先生，歡迎來到國會當中兩黨最一致的委員會，”共和黨議員布迪·卡特開門見山地表示。在美國極化的政治語境中，對TikTok的敵視是為數不多能把兩黨團結在一起的話題。

克里斯托弗紐波特大學政治學助理教授孫太一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分析指出，當前美國國會的兩黨、兩院乃至政府和國會之間都缺乏共識議題。“拿TikTok開刀，各方都希望通過涉華議題形成合力，能夠有所作為，而對中國強硬在國會是最沒有政治負擔的操作。” 

整個聽證會也表明，無論TikTok怎么做，都不可能讓美國滿意，而只有把這個以跳舞和搞笑為主的短視頻平臺捏在自己手里，才能解決美國對“國家安全”的執念。

四年時間，歷經兩個不同黨派的美國總統，美國政府對TikTok危害國家安全的指控仍然拿不出證據，一切都建立在可能與假設之上。如今拜登政府要以禁令為威脅，逼迫TikTok的母公司字節跳動出售股份，對常年標榜自由市場的美國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單刀赴會，周受資被輪番“拷問”

當地時間2023年3月2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在國會山舉行的眾議院能源和商務委員會聽證會上作證。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TikTok會接入家用WiFi網絡么？”正在聚精會神做筆記的周受資聽到這個問題，立即放下筆，眉頭一皺，眼神里盡是疑惑和驚訝。

“對不起，我可能沒聽明白你的問題……”

“如果我的手機上有一個TikTok應用程序，并且我的手機連在我家的WiFi上，那TikTok會訪問網絡嗎？”共和黨眾議員理查德·哈德森繼續發問的同時，周受資側耳傾聽，努力理解哈德森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問的是這個，那么它（TikTok）必須訪問網絡才能連接到互聯網，”周受資答道，臉上仍然保留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哈德森的提問是TikTok3月23日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上的亮點之一，已經迅速演變成了被網民揶揄的“梗”。這場超過五個小時的馬拉松聽證會上，類似哈德森咄咄逼人的姿態層出不窮。

共和黨眾議員凱西·麥克莫里斯·羅杰斯甚至指責道，TikTok是中國研發出來的“間諜武器”，需要禁掉這個平臺。

“你們的技術正在把我們引向死亡，”共和黨眾議員戈斯·比利拉基斯將自殺率的上升與TikTok的視頻聯系起來。

在聽了周受資解釋隱私保護措施之后，民主黨眾議員戴安娜·迪蓋特則稱，“我覺得不夠，美國的家長們也覺得不夠。”

而周受資除了開場白的幾分鐘，幾乎沒有機會進一步解釋TikTok的解決方案，回答經常被打斷，很多時候議員只讓他簡單回答“是或否”。

可以說，美國兩黨已經先入為主地將TikTok視為國家安全威脅，所以任憑周受資如何解釋，都無法說服國會。這場聽證會反而是議員們擔當了主角，輪番展現自己的強硬姿態。

“當前美國國會的兩黨、兩院乃至政府和國會之間都缺乏共識議題。拿TikTok開刀，各方都希望通過涉華議題形成合力，能夠有所作為，而對中國強硬在國會是最沒有政治負擔的操作，” 克里斯托弗紐波特大學政治學助理教授孫太一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分析指出。

這次聽證會是美國對TikTok多年來持續施壓的又一個高潮。盡管特朗普和拜登代表了美國政治相反的兩極，但兩屆政府對TikTok的敵意卻一脈相承。

為了打消美國的疑慮，本來已經在管理和數據存儲上和字節跳動盡可能做了區隔的TikTok，近期又宣布將投入15億美元，在美國開展“得克薩斯計劃”：TikTok將把所有美國用戶的數據存在美國公司甲骨文的系統里，甲骨文的工程師還可以獨立監控TikTok的視頻推薦算法。

用周受資的話來說，該計劃就是“用美國團隊把美國數據存儲在美國”，但中資背景顯然已經成為TikTok無法讓議員們信服的“原罪”。

“請你重新給計劃取名字，得克薩斯不適合做名字，我們代表的是自由和透明度，我們不想要你們的計劃，”得克薩斯州共和黨議員奧古斯塔·普盧格充滿敵意地表示。

聽證會更多由美國內政及商戰驅動

當地時間2023年3月2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在國會山作證時，美國共和黨眾議員Buddy Carter在眾議院能源和商務委員會聽證會上發言。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總結來說，美國政界對TikTok的質疑集中于兩點：中國政府能夠接觸到美國TikTok用戶的隱私信息；TikTok強大的算法會被用來干預美國的政治。

然而，經過四年的高強度審視和頻繁警告，美國并沒有拿出實打實的證據，上述兩點質疑仍然只停留在假設階段。

曾擔任拜登政府科技與競爭政策顧問的反壟斷法律學者吳修銘如此總結美國政府的態度：除了“相信我們，TikTok很壞”這樣模糊的表態以外，并沒有進一步的信息。

周受資在聽證會上強調：“我沒有看到任何證據表明中國政府有權訪問這些數據。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們，我們也沒有提供過。”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在3月24日的例行記者會亦表示，中國政府高度重視并依法保護數據隱私和安全，從來沒有、也不會要求企業或個人以違反當地法律的方式，為中國政府收集或提供外國數據、信息和情報。美國政府迄今沒有提供任何證據證明TikTok威脅美國國家安全，卻一再對有關企業做“有罪推定”和無理打壓。

另一方面，美國政界對TikTok背后強大的推薦算法感到十分緊張，生怕其成為扭曲和操縱政治文化的工具。

“議員們基本無法了解算法的實質，他們擔心，在大量美國選民通過TikTok接觸政治信息的情況下，假如中國能夠參與對相關信息的篩選和塑造，則可以直接從核心層面影響美國的選舉結果。由于年輕人對TikTok更不反感，所以有一些美國人擔心，如果當前不能很好地應對，未來的美國選民群體將越來越多地依賴于TikTok上的信息，”孫太一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

在TikTok的“得克薩斯計劃”里，對算法的控制問題也做出了很大的讓步。甲骨文、美國政府跨部門機構“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批準的第三方機構可以對TikTok的視頻推薦算法進行獨立審核。

正是在用戶數據隱私和政治干預問題上，周受資在聽證會上做出了為數不多的有力反擊：“恕我直言，美國社交媒體公司在數據隱私和用戶安全上的記錄并不怎么好。只舉一個例子，看看Facebook（臉書）和劍橋分析的事情吧。”

2018年，《衛報》和《紐約時報》爆料稱，英國政治咨詢公司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利用約5000萬Facebook用戶（最終調查發現有約8700萬）的個人數據，用于影響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大選。這條消息引發了軒然大波，最終劍橋分析公司倒閉，Facebook認罰50億美元，與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達成和解。

《華盛頓郵報》分析指出，美國互聯網企業收集用戶的消費習慣、瀏覽記錄和實時地址等信息，并在公開市場上進行買賣，已經形成了一個數千億美元的市場，而TikTok近期已經停止追蹤用戶的精確地址，至少在這一點上已經比美國同行領先。TikTok遭指控的上癮算法、對青少年精神健康的影響、內容管理等問題，在Youtube、Instagram這樣的平臺上也同樣存在。

孫太一向每經記者指出，聽證會雖然有保護隱私的名頭，但有同樣操作、甚至對隱私管理標準更低的其他公司卻沒有收到類似的強烈質疑。另一方面，多家美國媒體指出，Meta（Facebook母公司）正在砸重金游說國會議員，試圖將競爭對手TikTok趕出美國市場，至少也要將其大幅削弱，“所以此次聽證會更多由美國內政及商戰驅動。”

中國國際關系學院美國問題專家孫冰巖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TikTok面臨的麻煩，其實是在中美戰略競爭的大背景下對所謂“中國威脅”的認知，讓人想起“麥卡錫主義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那一套”。

封禁或是強迫出售，TikTok面對的是什么？

當地時間2023年3月23日，美國華盛頓特區，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向眾議院能源和商務委員會作證之前對媒體發表了講話。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五小時的聽證會并沒有緩和美國政界對TikTok的敵意。實際上，拜登政府在3月中旬已經對TikTok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讓字節跳動出售TikTok的股份，要么面臨被禁的命運。

早在2020年，特朗普政府就曾經施壓，要求字節跳動將TikTok出售給美國公司。彼時，微軟、甲骨文，甚至沃爾瑪都曾表達過收購意向。TikTok向法院提起訴訟，而隨著特朗普的敗選，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拜登政府現在對付TikTok的方式比特朗普時期要多一點。美國國會今年通過了新法案，授權總統可以以國家安全為理由發布行政令，對外資企業進行管理控制，這相當于給了拜登‘尚方寶劍’。至少從法律層面講，拜登政府的做法不會遇到問題，”孫冰巖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分析指出。

然而，自2020年算起，TikTok在美國的影響力和商業價值又躍升了一個量級，無論是禁令還是令字節出售TikTok，其難度也大幅增加。

TikTok的美國月活用戶已經達到1.5億，相當于一半的美國人都在用這個軟件，特別是對年輕一代美國人而言，TikTok已經構成了他們的代際身份和共享的文化記憶。上一次美國政府對擁有龐大受眾的產品施加全國性禁令，恐怕還要追溯到1920年代的禁酒令。

“如果拜登政府強制要禁TikTok，美國人其實也是反對的。TikTok還可以引用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進行維權，因為禁止TikTok相當于限制了言論自由，”孫冰巖向每經記者表示。

孫太一認為，年輕人構成了民主黨的基本盤，所以相對于禁令，民主黨其實更希望由美國公司來接管TikTok，這樣既避免其中國的背景，又能讓年輕人繼續使用TikTok，民主黨也可以繼續通過這個平臺來進行選舉動員。

然而，TikTok的估值已經達到500億美元，有財力收購、且在中美關系緊張的情況下愿意收購的美國公司寥寥無幾，而美國科技巨頭自身也面臨著嚴峻的反壟斷審查壓力，TikTok是無疑一個 “燙手山芋”。

假如美國最終依靠國家力量，對TikTok頒布禁令或者強制出售，其帶來的后果或許是得不償失。“這意味著美國不再是一個自由市場，外國資本進入美國的顧慮將大幅增加，對美元甚至整個西方主導的金融體系都可能會產生一系列沖擊，”孫太一表示。他指出，近期的硅谷銀行和瑞信的危機已經證明，西方金融體系十分依賴于各方的信任，而信任一旦開始動搖，則再大再優質的機構都有可能瞬間倒塌。

除了政治的考量，美國對TikTok強烈敵意的背后或許還有深層次的文化心理原因。“TikTok是中國科技企業走向全球化的過程中第一個原創性的產品，在世界上占據了引領地位，這是美國人沒法接受的。TikTok的成功，對美國與生俱來的優勢心理造成了實質性的沖擊，”孫冰巖表示。

打開蘋果的應用商店就可以發現，至少在本周早些時候，美國市場最熱門的五個應用里有四個都是中國人持有的：除了TikTok和配套的視頻剪輯工具CapCut外，還有快時尚購物應用Shein和“拼多多美版”Temu。TikTok的遭遇，讓人很難不對另兩家的命運產生擔憂。

聽證會之后，TikTok接下來或許將展開漫長而復雜的法律訴訟斗爭，而最關心TikTok命運的，恐怕還是已經在這個平臺收獲快樂和建立商業生態的美國用戶。

27歲的Grace Amaku夢想是進入娛樂行業，她在12個小時的繁重護士工作之后，還要去喜劇俱樂部表演。疫情期間，她在TikTok發布的搞笑視頻吸引了150萬粉絲。假如沒有TikTok，她將無法承擔在洛杉磯的房租和幫助家里人。

“我的父母沒有錢。他們30年前從尼日利亞搬到了這里，他們在金錢上也依賴我，”Grace Amaku對《華盛頓郵報》表示。

封面圖片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