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資本市場上一顆游資新星憑借道恩股份一戰成名。由于其席位為國盛證券寧波桑田路營業部（以下簡稱“桑田路營業部”），資本市場便習慣將這顆游資新星稱作“寧波桑田路”。 “寧波桑田路”不但資金體量大，而且操作風格凌厲，受到一眾投資者關注，桑田路營業部也成為了A股龍虎榜上的常客。據東方財富網龍虎榜統計數據，截至今年1月21日，桑田路營業部近一年來共上榜1092次，成交金額達278億元。 未曾想，2024年末，這一頗具神秘色彩的營業部卻被詐騙分子盯上了。 龍虎榜詳情 2024年10月下旬，距離桑田路營業部不足5公里的某國有大行支行內，一名老客戶匆匆趕來詢問如何將80萬元資金匯入一款名為“國盛寶”的App內。雖然這筆巨額匯款最終被該行制止，但很多投資者卻未能幸免。 11月起，《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簡稱“每經記者”或記者）陸續接到投資人爆料，稱遭到“薦股”式詐騙。 與以往的股市騙局不同，這起騙局起勢迅猛、波及甚廣，落入“圈套”的投資者不乏炒股經驗較豐富的老股民。在與投資者們交談的過程中，每經記者聽到最多的表述是“我不相信”“我很謹慎”。 “我平時就在宣傳反詐工作，沒想到也被騙了！”一名有近20年股齡的投資者告訴每經記者，他被騙了25萬元。 究竟是怎樣的精密布局，讓起初謹慎的投資人一步步卸下防備，落入不法分子的陷阱？隨著調查深入，一個圍繞國內頂級游資營業部、籌劃縝密的股市騙局浮出水面。 每經記者獨家了解到，不法分子從“薦股”入手，以“虛假資金盤”這枚“舊瓶”，裝上“知名營業部”這碗“新酒”，以“戰略配售”“打新股”為餌，借一級市場操作的“神秘性”，精準“拿捏”股民希望借牛市賺錢的熱切心理，在約一個月的時間內，演足“共謀一份大事”的戲碼，一步步完成“收割”。 1 騙子假借“頂級游資”營業部設群“薦股” “深套個股免費解析”“每天老師線上直播進行實盤講解”……去年10月中旬，在商小信平臺一個關于股票投資的“內部交流群”群里，眾多股民懷揣著“發財夢”，抱著觀望心態，聚集在一起。 手機應用商店內，商小信被定義為一款安全、私密、加密及時通訊聊天軟件，支持撥打語音和視頻，也支持發送文本、語音、圖片等。 據受騙股民向每經記者提供的截圖信息，當時群內有超過250名群成員，包括1名群主、5名管理員。其中，有2名管理員備注名為“助教祝曉萍”，另有3名群管理員備注名均為“牛熊掌門人（匡文邦）”（以下稱為“牛熊掌門人”）。 詐騙團伙在商小信中組建的聊天群截圖 來源：投資者提供 種種跡象表明，騙子精心包裝的“頂級游資”營業部負責人身份，正是整個騙局的關鍵和核心。 多名投資者向每經記者表示，“牛熊掌門人”在群內自稱是國盛證券寧波桑田路證券營業部負責人匡文邦，每日在群內發布盤口信息、分析盤面及推薦股票，也會定時面向群友直播授課，但只是在直播中分享一些分析畫面，從不露臉。 直播授課畫面截圖 來源：投資者提供 談到對“牛熊掌門人”的印象，投資者幾乎都會提到“專業”這個詞。 受騙股民告訴記者，“‘匡文邦’直播時經常說，技術人員、打板人員都已到位，晚上要陪公司幾個領導吃飯，研究如何做漲停板。” 能接觸到“頂級游資”營業部，還能被營業部“掌門人”稱為“戰友”，每天根據盤面給予最新鮮的投資建議，這一系列操作對投資者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除了不經意地透露工作“日常”，“牛熊掌門人”還不斷向股民們強調自身的資本運作經驗及權威性。 “他說萬豐奧威這只股票是他運作起來的，老會員都掙錢了，現在準備拉王府井這只票，帶新會員賺錢。”另一受騙股民回憶稱，“牛熊掌門人”自稱向合作方要了許多一級市場的股票（配售股和競價股），還稱因此與很多機構鬧翻，被別人當作眼中釘，“但他說他不在乎，只要將票拉起來，就能保住名聲”。 “牛熊掌門人”在群里發布市場信息 截圖來源：投資者提供 每經記者注意到，去年10月中旬，就在“牛熊掌門人”大肆鼓動投資者買入“王府井”期間，網絡平臺上出現了一則名為《國盛證券桑田路營業部與北京王府井公司攜手邁進新紀元——共同簽署戰略合作協議》的虛假新聞，這讓當時不明就里的投資者信以為真。 “既然他們這么撬動王府井，我想這只票肯定漲，反正是在自己的賬戶交易。”有投資者聽從了詐騙分子的薦股建議，在自己的交易軟件上試著交易了王府井這只股票，沒想到還真的盈利了。 也有的投資者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買入了詐騙分子推薦的其他股票。有位股民告訴每經記者，根據“牛熊掌門人”推薦的股票及其給出的買點和賣點，他在20天里斷斷續續用自己的證券賬戶買入了5只股票，并分批賣掉，最終有4只股票實現盈利。 在業內人士看來，這些當時的盈利，要么是踩上了股市處于上漲行情的時間節點，要么是概率篩選結果，“面對100個‘客戶’，騙子不會給每個人都推薦一樣的股票，如果推薦不同的股票，總會有漲有跌，漲了自然會信，這都是套路了。” 正是這樣的套路，博得了投資者對騙子的初步信任。殊不知，后面還有更大的套路，靜待投資者“入局”。 2 “合作協議”兜底 要求“切勿透露操作詳情” 更絕的是，薦股之外，詐騙分子還拋出了一個更為吸引人的“誘餌”：以“桑田路營業部”及“匡文邦”名義與投資者簽訂虛假“兜底協議”。 據投資者介紹，協議分為《證券體驗協議合同》及《證券投資會員合作協議》兩種。其中，體驗協議期限為15個交易日，在這期間，就深滬證券交易所上市交易的A股股票，甲方免費給出建議，由乙方（投資人）操作，若虧損由甲方全賠，若盈利則全歸乙方。 虛假《證券體驗協議合同》 截圖來源：投資人提供 正式協議則是在對投資人虧損兜底的基礎上，要求投資人繳納會員費及盈利分成。協議顯示，雙方同意按周結算收益率，每周收益率低于8%，不收取分成；每周收益率高于8%，乙方根據會員等級按不同比例將盈利分成繳納至公司基金池。 虛假《證券投資會員合作協議》 截圖來源：投資人提供 上述兩種協議均蓋有營業部“公章”，詐騙分子通過線上發送給投資者，投資者自行打印并簽字后將掃描件回傳即可。據每經記者了解到，曾有投資人向營業部核實真偽，但卻在詐騙分子的引導下誤解了營業部的勸阻。 詐騙人員提供的虛假協議上還蓋有“公章” 截圖來源：投資人提供 “我給營業部打電話，營業部告訴我這些人是騙子，說匡文邦從來不操作這些。”一位投資人告訴記者，“我誤解了營業部的意思，認為匡文邦公開的身份是營業部人員，不可以私自從業，但他們都知道內部情況，有可能秘密建小圈子，偷偷賺錢。” 投資者之所以會如此理解，是因為詐騙分子事先已找了一個貌似合理的借口。據投資者給每經記者發來的群聊截圖，在一個名為“魚躍龍門A166”的群聊中，“祝曉萍”曾發了一份以“國盛證券有限責任公司寧波桑田路證券營業部”名義出具的虛假“紅頭文件”。 該虛假“文件”稱，“根據《中國人民銀行關于加強反洗錢客戶身份識別有關工作的通知》的要求，我司已加強自我檢查，響應國家及當地政府號召積極配合相關部門工作，聯合金融辦+銀行、公檢法進行經濟維穩，會通過短信或電話警示，調查資金流通是否屬于正規途徑，如果你有接到銀行等相關部門來電，您可告知你的資金來源為正常貨款或生意往來，切勿告知資金為投資使用。” 該虛假“文件”還特別強調，“謹記：切勿透露操作詳情！” 群聊管理員“祝曉萍”發布的虛假“紅頭文件” 截圖來源：投資人提供 “如果有接到類似短信或者電話，甚至警察上門勸阻等情況，請果斷告訴他沒有參與任何投資理財或參與資金已經全額退出。”發布上述信息后，“祝曉萍”在群里補充道。 事后證明，也確實有投資人相信了。一位投資人在給詐騙分子轉去分紅款后，曾接到警方來電提示轉賬風險，但他并未意識到被騙，仍按照詐騙分子說法謊稱“不是投資”。 截圖來源：投資人提供 每經記者注意到，國盛證券官方微信公眾號曾發布《關于警惕不法分子假冒國盛證券寧波桑田路營業部及營業部負責人名義進行非法證券活動的重要公告》，公告指出“任何以薦股、提供內幕消息等為由向投資者收取咨詢費、會員費、承諾收益、盈利分成等行為，均屬違法” ，國盛證券手機炒股軟件為國盛通App，并提示投資者通過國盛證券官方途徑及各正規應用商城下載公司交易軟件。 國盛證券在公告中貼出相關截圖，提醒投資者警惕虛假和詐騙信息 截圖來源：國盛證券官方微信公眾號 但即使在國盛證券發現不法分子假冒其身份進行非法證券活動并發布相關公告后，“牛熊掌門人”仍告訴前來詢問的投資人，國盛證券發布的聲明“是我們故意放出的消息，你要知道這畢竟是打擦邊球”，還稱“面對未知來電我們統一回復都是這樣的”“營業部的電話都是被監管部門監聽的”，并要求投資人到寧波與其當面對質。 截圖來源：投資人提供 甚至還有自稱“警方內部人員”以私信方式，向投資人發去類似公安信息系統的照片，照片中有營業部負責人的身份證號、住址等信息，妄圖以此自證。 “但他發來之后很快撤回，說發現了要被開除。”投資人表示。 投資者收到的含有營業部負責人虛假身份信息的圖片 3 投資人為“配售”“打新”下載App 提現正常后放松警惕 不止薦股，跟隨“牛熊掌門人”還能“打新”。 “打新”收益高，但同時也“一簽難求”。“牛熊掌門人”卻能通過“內部資源”拿到“戰略配售”的機會。 “他說要打新，很誘惑人，新股上市有的翻幾百倍。”被騙股民如是說道。 不過享受“戰略配售”的前提是下載“國盛寶”App，聽從“牛熊掌門人”的指令交易，“要買多少，你們先報，然后再把錢打到國盛寶里。” 不僅能享受“戰略配售”，投資人在“國盛寶”App內還能折價購買已上市股票。 “收盤后群里會有折價交易，他們把收盤之后的折價交易叫‘競價交易’。” 不過，不少投資人下載App后采取觀望態度或起初僅以少量投資“小試牛刀”。對詐騙分子建立較強的信任，則始于在國盛寶中少量“賺到了錢”，且成功提現。 “第一次操作，我充了1萬元，詐騙團伙還額外給了3000元到我的賬戶。”被騙股民說，詐騙團伙稱他們提供的3000元是“開運金”，“因為新會員比老會員賺得少，所以給新會員補貼。”詐騙分子甚至催著投資人提現，“說錢不能在軟件里放著。” “當天買了一次競價交易，賺了近3000元，第二天提現接近16000元，相當于1萬元投入，一天內就賺了6000元。隨后我大額充值再次買入，賬戶剩余的幾千元也能提出來，我就比較相信他們了，”被騙股民說，“后來我又一次性轉入10萬元，加上幾次小額轉賬，一共往國盛寶里投入15萬多元。” 上述股民說，沒想到，最后一波交易很快就到來了，“那只新股29日上市，上市當天他們不讓賣，后來收到助理發的賣出指令我就賣了。賣了當天我還參加競價交易，這一波15萬元的投入軟件上顯示利潤接近6萬元。” 雖然“利潤”頗豐，但股票賣出當天，這位股民沒有提現，“因為和正規軟件一樣，時間超過三點就不能轉出資金了。”經過如此一番“買進賣出”，其賬戶中顯示的金額已經高達60多萬元，因為看到了“盈利”，加上之前“體驗成功”，這位股民當天甚至還按照月度會員服務協議中“基金池20%”的分紅比例約定，又給詐騙分子轉了近10萬元分紅款。 4 資金提現失敗 受騙股民復盤疑點 信誓旦旦的“投資大佬”、隱秘傳奇的“頂級游資”、穩賺不賠的“保底協議”、唾手可得的“交易收益”……各種鋪墊之下，投資者們腎上腺素飆升，紛紛將資金轉入“國盛寶”平臺，“重倉”布局。 按照“牛熊掌門人”對投資者們宣布的計劃，11月初將集中火力主攻一只股票，“營業部”正在與這家上市公司商談合作。投資人清晰地記得，當時“牛熊掌門人”向大家傳遞了一副志在必得的心態，“我們要是談成合作，干一年吃三輩子”，甚至向群內喊話“明天你們就拉著板車，拿著麻袋裝錢去吧！”賺錢似乎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為讓投資者們相信一定會賺到大錢，詐騙分子甚至早早為他們訂好機票，召集大家趕赴寧波，參加2024年11月9日~11日召開的線下慶功會。 “我有一個出行APP，顯示我確實有機票信息。”投資人告訴記者。 可還沒等坐上飛機，騙局就“翻船”了。2024年10月28日，有投資人登錄國盛寶并準備提現時，竟然發現“一直顯示在審核中，提不出來。” 其他投資者也遭遇了同樣的境況：當初投入到國盛寶的資金，無論是本金還是浮盈，都再也提不出來了！ “我10月30日早上去提現，以往提現一般只有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這次居然超過24小時都沒到，第二天發現商小信的群也解散了，我也被對方拉黑了。” 察覺不對勁的投資者們有的致電桑田路營業部詢問，有的主動報警，有的直到直播突然中斷，緊接著接到警方電話才大夢初醒。 2024年11月3日，投資者發現，對方悄然退了此前為他們預訂的機票。 每經記者注意到，2024年10月22日，網絡上出現了多條關于“匡文邦”發生意外的虛假新聞。如下圖： “國盛寶”App與國盛證券是否有關？桑田路營業部在開展薦股活動嗎？ 每經記者以投資者身份分別聯系了國盛證券官方客服及桑田路營業部真正的負責人匡文邦。 官方客服明確表示，“國盛寶”App為詐騙軟件，與國盛證券無關，提醒記者警惕不法分子假冒國盛證券寧波桑田路營業部及營業部負責人名義進行非法證券活動。 “我們公司官方軟件叫‘國盛通’，可以在‘國盛通’內訂閱推薦股票的投顧服務，但絕不會要您下載‘國盛寶’軟件，這根本就不是我們公司軟件。所有證券從業人員的從業信息都在中國證券業協會官網公示，所以騙子很容易冒充。千萬不要相信，如果有經濟損失請及時報警。” 匡文邦強調，雖然營業部一直都在做投資者教育，會經常舉辦一些客戶活動，比如投資論壇、沙龍、頭腦風暴等等，但“公開薦股”是不允許的。 “薦股具有不確定性，很容易引發客戶投訴，而且薦股也需要有相應資質，在證券行業，公開薦股就是一種違法行為。” 同時，匡文邦明確表示，上述“合作”“意外”等信息均為假新聞。 為何詐騙分子會“盯上”桑田路營業部？對此，匡文邦分析，“營業部關注度高應該是主要因素。” 本以為可通過“專家”薦股生財，原來皆為假象。確認被騙后，投資者們復盤受騙始末，也發現了不少疑點。 “向國盛寶轉賬時，與一般的銀證轉賬沒有區別，就像是給自己的賬戶轉賬一樣。但轉款完成后，卻顯示為消費，收款賬戶每次顯示為不同的公司。有時對方還會以份額不足為由，要求打款到個人賬戶。”如下圖： “充值5萬元以下可以自己在國盛寶操作，若是大額，就會給你一個對公收款賬戶。” “下載App是通過對方發來的鏈接，點開鏈接跳轉到瀏覽器下載。” “自己能收到私聊，卻無法私聊其他人。” “直播從來不露臉，助理的微信也總被封。他們的解釋是有人舉報，我們有秘密，不要和其他人說。” “協議是他們發PDF給我們，我們打印出來簽字，再以照片或PDF形式發回去。” …… 每經記者注意到，2024年以來，中國證券業協會官網已發布了超過300條關于警惕假冒券商及其工作人員名義開展非法證券活動或詐騙活動的提示公告。有券商發現，不法分子通過盜用公司和公司從業人員名義，通過電話、微信、QQ、社交平臺等渠道，誘騙投資者“入局”，以“推薦股票”“承諾收益”“配合主力拉升”等名目開展非法證券業務活動或詐騙活動。 此外，“商小信”等聊天平臺，也屢次在警方公布的反詐案例中出現。比如，黑龍江伊春市公安局伊春分局微信公眾號“伊美公安分局”于2024年9月19日在發布反詐提示文章中提到，有市民被人在抖音上以接單做手工賺錢為由，誘導其下載“商小信”等虛假涉詐APP刷單做任務，遭遇詐騙。 2024年11月5日、11月21日，南平市建陽區政法委微信公眾號“平安建陽”、桂林市永福縣公安局微信公眾號“永福警訊”也分別發布文章，提示有當地居民接到自稱某股票的平臺客服電話，被引導下載“商小信”（聊天 App）進入一群聊，又從群內的鏈接下載了“國盛寶”(虛假炒股APP)，直至最終被騙。 “那些正在往騙子圈套里鉆的人，切記要警惕起來，千萬不要想天上會掉餡餅！”一位向國盛寶投入了近14萬元本金的投資者，在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表達了自己的痛心，并呼吁網絡平臺規范運作，嚴厲打擊網絡詐騙。 記者|張宏 張祎 編輯|易啟江 視覺|鄒利 排版|易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