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岳楚鵬    每經編輯｜蘭素英    

洛杉磯街頭的抗議吶喊，可能只是席卷全美風暴的前奏。抗議活動預計將在本周蔓延至美國更多城市。全美各地計劃舉行至少30場新的抗議活動。

這次大規模抗議活動的導火索是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等聯邦機構于當地時間6月6日清晨在洛杉磯縣對44名非法移民實施的逮捕。

真正的震蕩，源于美國總統特朗普打破60年來的政治慣例：在加州州長加文·紐森未提出請求的情況下，他直接下令向騷亂中的洛杉磯派遣2000名國民警衛隊。

表面上，這是一場由執法爭議引發的騷亂，但上外美國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交大國家戰略研究中心特聘資深研究員忻華對《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每經記者”）指出，這一對峙折射出“鐵銹帶”與“陽光帶”的結構性矛盾，是失落群體與全球化受益者圍繞移民問題的深層次沖突。

盡管特朗普宣稱驅逐無證移民是為了保護本土就業，但可能帶來反噬：美國移民委員會估計，若每年驅逐100萬人，直至無證移民全部消失，可能導致美國GDP損失4.2%至6.8%（總計1.1萬億至1.7萬億美元）。

6月9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一處聯邦機構建筑外，示威者與國民警衛隊人員對峙。圖片來源：新華社 邱晨 攝

抓捕背后的撕裂：“鐵銹帶”撞上加州 

表面上，這場風暴的導火索是ICE在洛杉磯縣對44名非法移民的逮捕行動。然而，上外美國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交大國家戰略研究中心特聘資深研究員忻華在接受每經記者采訪時指出，這場對峙遠非孤立的執法沖突，它折射出的是美國“鐵銹帶”與“陽光帶”之間難以調和的結構性矛盾，是全球化進程中利益受損的失落群體（集中于“鐵銹帶”）與借助全球化實現繁榮的既得利益群體（以加州等“陽光帶”地區為代表）圍繞移民問題的深層次撕裂。

特朗普在競選及執政期間，始終將對“鐵銹帶”選民的承諾，即通過驅逐無證移民“保護本土就業”“恢復法律與秩序”，置于核心位置。自其再度上任以來，執法力度顯著加強。然而，在加州這個全美移民人口比例最高（28%，超1100萬人）、勞動力三分之一依賴移民（2021—2023年約610萬移民就業）的“庇護州”，大規模驅逐被視為經濟災難。

加州政府長期強調移民對農業、建筑、餐飲等關鍵行業的不可或缺性，并為其提供駕照、基礎醫療等基本服務。美國稅收和經濟政策研究所的數據顯示，僅2022年，加州無證移民就向州及地方財政貢獻了85億美元的稅款。

“如果這些非法移民被大規模驅逐，加州很多群體的日常生活成本和企業用工成本會顯著上升。”忻華向每經記者分析道，這是加州州長紐森必須面對的民意現實，也是其強力抵制特朗普聯邦政策的關鍵動因。

另有觀察家指出，特朗普選擇在加州——這個對其支持率僅約30%的深藍州——激化矛盾，不乏政治算計。被視為2028年民主黨潛在總統候選人的紐森，常被描述為特朗普在“藍州”的“頭號政治對手”。

曾擔任加州內閣副秘書的Jeff Le對法新社表示：“對紐森來說，這是一次讓他對外展示兩人之間巨大差異的機會。”忻華也在采訪中對每經記者表示，紐森的行動應包含為未來可能的總統競選進行政治布局的考量。

“保護主義”的悖論——驅逐移民，誰是真正的受害者？ 

6月8日，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市中心的聯邦執法機構門前，警察試圖驅散抗議人群。圖片來源：新華社 邱晨 攝

特朗普政府為其強硬的移民驅逐政策披上了“保護本土工人就業”的外衣。然而，來自權威研究機構的多項分析揭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悖論：大規模驅逐無證移民非但難以達成保護就業的目標，反而可能觸發產業鏈斷裂，導致本土工作崗位隨之消失。

根據美國國會聯合經濟委員會（JEC）2024年的報告，無證移民雖然僅占美國整體勞動力人口的約5%，卻構成了農業、建筑業、餐飲、家政等多個勞動密集型行業的支柱力量。現實情況是，這些行業正面臨嚴重的勞動力短缺。美國建筑承包協會指出，2024年建筑行業已有超過28萬個職位空缺，2025年預計將再需要45萬名工人填補需求缺口。

大規模驅逐將瞬間抽空這些行業的勞動力儲備——美國移民委員會估計，大規模驅逐可能意味著建筑業流失多達150萬工人，農業流失22.5萬工人，酒店業流失100萬工人。

更令人警醒的是，JEC援引布魯金斯學會的研究明確指出：每驅逐50萬名無證移民，可能導致約4.4萬名本土工人失業。若驅逐全美1100萬無證移民，則有96.8萬本土工人失業。其核心邏輯在于，許多無證移民勞動力與本土員工在產業鏈條上形成了緊密的互補關系。當這部分關鍵勞動力被強制移除，整個產業鏈的運轉效率將遭受重創，工廠產能下降，相關服務業務萎縮，最終導致依賴于此的本土工作崗位無法維持。

忻華向每經記者解釋道：“美國服務業薪資水平較低，美國白人愿意從事這個行業的不多，要迅速找到替代勞動力比較難。驅逐移民會造成寒蟬效應，美國的服務業、美國西部各州的農業和建筑業都可能出現勞動力短缺和企業用工成本上升等問題。”

忻華進一步指出，用工短缺和成本上升的連鎖反應，最終將轉嫁給普通消費者，“美國普通人的生活成本會上升，可能會出現通脹”。

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經濟學家量化了這一風險。他們的研究顯示，到2028年，驅逐130萬移民將導致物價上漲1.5%，而驅逐830萬移民將導致物價上漲幅度高達9.1%。

路透社報道指出，美國當前的移民政策正使得美聯儲和投資者越來越難以準確評估就業市場的真實健康狀況。表面上看，美國的失業率維持在歷史低位水平。然而，這并非完全源于經濟繁榮創造的充足崗位，部分原因是尋找工作的人數（包括潛在移民）減少了。美聯儲若僅依據失業率這一指標判斷政策立場，可能會陷入誤區——失業率低通常暗示經濟強勁需要加息抑制通脹，但當前的低失業率可能部分掩蓋了勞動力供給收縮的問題。

“清退”全部無證移民，美國GDP恐蒸發1.7萬億美元 

5月2日，建筑工人在美國加州洛杉磯縣阿爾塔迪納一處工地工作。圖片來源：新華社 邱晨 攝

大規模驅逐無證移民政策對美國宏觀經濟構成的潛在威脅更為深遠和嚴峻。多項獨立研究機構的測算一致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該政策若全面推行，可能將美國經濟拖入一場深度衰退。

美國移民委員會做出了一個推演：若美國政府堅持每年驅逐約100萬無證移民，直至該群體在美國境內“消失”，那么，美國GDP將累計損失4.2%至6.8%，總計高達1.1萬億至1.7萬億美元。

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估算模型則描繪了更為激進的場景下的后果：若在未來數年內將境內約830萬名無證的勞動力驅逐，美國GDP將在2028年前累計下降7.4%，就業總人數下降7%。這一萎縮幅度，幾乎與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的經濟衰退深度相當，后果不堪設想。

無證移民群體是美國消費市場不可忽視的力量。根據美國移民委員會估算，2023年，無證移民家庭的可支配收入總額達到約2990億美元。這些收入主要流入住房、交通、食品、日常消費等核心領域。一旦這個龐大的消費群體消失，相關行業的需求將面臨急劇萎縮，引發零售、房地產、基礎服務等多個領域的連鎖下滑，進一步拖累經濟增長。

稅收影響更為直接。雖然身份未獲正式承認，但許多無證移民仍通過各種方式納稅。美國稅收和經濟政策研究所的數據顯示，2022年，美國境內的無證移民貢獻了967億美元的稅收。在無證移民繳納的稅款中，超過三分之一是工資稅，這是用于資助社會保障、醫療保險和失業保險等項目的稅種，但無證工人因為身份問題無法享受這些項目。

JEC指出，若完全驅逐這部分勞動力，美國聯邦社保基金每年將減少約230億美元收入，醫療保險基金損失約60億美元。這將加劇原已承壓的社保體系財務失衡。同時，由于無證移民并不能得到聯邦政府的稅收抵免，所以實際上他們繳納的稅款比美國公民還要多。

實施大規模驅逐政策本身，就是一項耗資巨大的政府行動。美國移民委員會對此進行了詳盡的成本估算：僅執行一年驅逐100萬無證移民的計劃，就將耗費高達880億美元的政府預算。這一成本幾乎是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年度預算的兩倍，NASA預算的四倍。若一次性對境內1100萬無證移民實施集中驅逐，執法、羈押、審判與遣返等相關費用總額將達到3150億美元。若按每年驅逐100萬人規模持續執行十年以上，總成本更將超過9679億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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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新華社 邱晨攝